斯人已逝——第一人

       她好像是晕过去了,再睁开眼的时候,看见他站在那里,一脸平静,她还觉得有点头晕,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。
       还没及细想,她小儿子进门来了,他整个人怔怔的,含糊地说了句:“朱伯回去了。”朱伯是镇上诊所的医生。她丈夫就坐在床边的矮几上,应了两声好,他双手搓了搓脸,叹了一声,搓了搓脸,又叹了一声。三儿子扶着她的手臂,伏在床边,肩膀不停地颤抖。
       她没有开口,谁也没有说话,天黑了,屋里是有灯的,但此刻只点着两支蜡烛。
       秋分已过,入夜拂起丝丝凉风,风中摇曳着迷惑人眼的影。
       快四岁的孙女被她爸抱着进来了,小家伙白白胖胖甚是讨她欢喜,此刻一脸迷糊带着困意,奶声奶气地向着她叫了一声:“阿婆。”她轻声应着,小家伙直伸过莲藕般圆胖的手要碰她,她反射性要躲开,她爸先拦下了:“阿婆要睡了,你别吵。”她有点松了一口气:小家伙毕竟还太小。
       她叫桃,六十还不算太老吧,但身和心都太老了。年幼是太过遥远的事情,长大成人,成家生儿育女,儿女长大再成家生儿育女。大儿子先她而去了,四儿子还在部队里,她已经有四个孙儿了,之后或者还会有更多:还有两个儿子没结婚呢。
       桃是知足的。她仔细想了一轮孩子们的脸,确定自己不会忘记,又或者已经忘掉了。她又注意到他了:他还站在那里,一脸平静。
       桃觉得有点累了,她想不起来自己见过他,只好开口问:“孩子,你来干什么?”他看着确实很年轻,说不定比她小儿子还要小呢。
       “我来陪陪你。”他说道。
       桃模糊地应着,天很黑了,烛泪凝固成难名的形状,她觉得应该闭眼休息一下。
       连绵的群山向东边伸延,忽然被海浪截断了前行的路线,露出将明未明的黛蓝的天。黎明将至,门前的路灯还亮着,临近的亲戚邻居都过来了,聚在院子里,时常三两进屋看一眼。
       院子很大,两个儿媳正在村里老人那儿“受训”,桃正要往外走,一个孩子忽然从门侧窜了进来。她吓了一跳,捂住胸口,要开口却不忍心斥骂,这孩子太像他爸爸——她那先她而去的大儿子——几乎长得一摸一样。
       她在院子里来回穿梭,忙着招待应付众人。
       他静静地跟着,没有说一句话。
       老房子的大厅收拾得干干净净,午后四儿子从部队赶回来了。他当兵近一年了,愈发的俊朗。
       桃笑得满脸褶子:“这孩子最像他爸,不过所有的孩子都像我。”
       他附和地点点头。
       她又叨叨絮絮了好多,大大小小的事,都围绕着这人口日渐增多的家。忽然她想到要回娘家看看,是的,回家看看。
       “我这样不应该,晚点人会更多,孩子们又要闹腾,阿悦和阿贵肯定顾不过来,不过有叔婶娘舅帮村着,总不会有太大问题的……”桃有点兴奋,又有点心忧,回家的路上念叨着。他没说什么,偶尔桃会问一句“你说是吧”,他总是从善如流答“是啊”。
       乡间的大道傍着河,走一段就看见一座桥,对岸的庄稼长势颇好,还未散不尽的热风吹着稻穗低头,也吹着桃快步向前。
       西斜的太阳把所有影子投向东,河流向东而去,桃也向东而去,她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,背也挺直了。
       太阳下山之前,远处的鞭炮声在群山中来回弹响,空灵而遥远。一阵阵哀乐延着霞光弥漫,又顺着夜色覆盖这小小的镇子。
       她停下听了一会,听到农作晚归的熟人叫起她的名字,她便高兴地与他们同行闲聊。路灯依稀亮起,灯泡瓦数不足,黯淡的光照不出个成形的影子。他们说起今年的好收成,说是老天爷赏饭吃。
       他们住的不远,桃的家还太远,很快又只剩下她和他两个。风中隐约有哭声,断断续续,伤心的抽泣,混着小孩无知无理的啼哭。她的脚步似乎又轻快了一些,身体感觉轻盈。
       天上零星点点的星光,远处村子里零星点点的灯光,如果一个人在夜里迷了路,要怎样才能分清人间是人间,天上不是人间?桃没有想到这个问题。大海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沙滩,这让她很是安心,大海总在发光,她绝对不会认错。
       天亮得很快,迎着初升的太阳,勤劳的人们都开始一天的劳作。桃刚好走到家门口,母亲刚刚端出煮好的早粥,招呼她快吃,吃完还要干活。
       午餐、晚餐,一天很快,新月升上海面,无依无靠的、就那样浮在天上。桃和他坐在礁石上,照着月光,月光下桃笑得像个孩童,哼着没人记得的童谣曲调。
       她忽然停住了,问他:“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啊?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去你想去的地方吧。”
       “……”桃想了一下,她一辈子为生活苦恼忙碌,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,从来没有想过除此之外的事情。
       他说:“那就去你要去的地方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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