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人已逝 第二人

       他吊在那里三天了,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自己没死,因为眼前一直有个人影在晃悠,他偷偷看了好久。那人穿着普通,长相普通,不知为何到这荒山野岭中来。
       不过这里也算不上“荒山野岭”,隔一道山坡就是海了,这个时节到海边消暑的人很多,只是毕竟隔着这道坡之后就是连绵的山岭了,所以鲜少有人过来。
       他在风中摇摇晃晃吊了三天,才终于确信自己死了。他看见有人看着他尖叫,随后有人把他的身体从绳子上取了下来,平放在一个大塑料袋里,看着他们运走远去了。他没有跟着去看看他们怎么处理他的身体的想法,毕竟他已经死了,他不关心那些事情。
       他叫定,明明叫定,却漂浮不定。倒不是他人在流浪,他生在海边长在海边,一生与海为伴。大地朴实,大海辽阔,都不如浩瀚的天空宽广,是心在漂泊,无从归去。
       定年少时父母因海难离开了,他和尚年幼的弟弟在家族亲戚中流转,没有刁难也没有过多的怜爱。成年之后工作,直到弟弟也成人;他有过一个孩子,没有结婚;亲戚陆续移民出国了,他弟也乘上了远离故乡的飞机,剩下他一个人。
       定还不到五十,但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活到头了,便决定自行了断。他找了根绳子,喝了一点酒壮胆,到了这个地方。他没有想太多,比如会不会有人发现,会不会给他人带来麻烦,葬礼会不会举行,又或者自杀死的人会不会像鬼神故事里说的那样要下地狱遭各种罪。直到看到他。
       他和来了去了的人不一样,他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。
       定生前天不怕地不怕,不相信世间有鬼神,但此时的情形让他有点犹豫了。说不上是怕,对于未知的事物他一向保留态度。
       定保持死时的姿态僵在那里,久到有种骨肉石化的错觉——毕竟他的身体已经被运走了。定见他始终没有动作,才开口问:“你是鬼差吗?来押我去地府?”
       他似笑非笑:“哪有什么天宫地府,我只是路过这里。”
       定松了一口气,想想也是,要是鬼差直接押着就走了,也不用这样大眼瞪小眼的,“这样说,你也死了啊。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是啊。”
       定完全放下警戒心,他没追究自己现处于什么形态,别扭着姿势靠着一旁的大石:“太阳又升起来了。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是啊。”
       定看着坡下的一片郁郁葱葱,说道:“我很小的时候这里有个很繁荣的小村,后来大家都迁走了。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人总是来来去去的。”
       定在组织自己的语言,他不太擅长交流,但是又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:“我先前想了很多……我是说生前。我觉得活着挺好的,但死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吧……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死不可怕,只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       定看了他一眼:“活着……也不能拥有什么。”
       阳光一如以往的明亮,山风吹动树影,碎金在山岭中闪闪发光。从前他身在当中,如今脱离出来了,世界就跟他没有关系了。
       “不知道我弟会是什么反应,我好多年不见他了,他从前老说我不思进取,他说的倒是没错,可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……他在国外,当初为了说服我和他一起出国,吵啊闹的,搞得很僵,结果还是他自己一个人去了……早几年听说他结婚了,安定下来挺好,这样我也放心了,不过他一向让人安心,倒是我不太像个大哥的样子……
       “听说他有个孩子,孩子要好好养才行,我以前也有个孩子……很可爱的小女孩,眼睛黑溜溜的,不会说话的时候,像用眼睛在说话;后来会说话了,眼睛总是闪着光,像用眼睛思考一样……那孩子如果能长大,应该会有很精彩的人生……”
       定顿了好久,好像太阳升起落下了无数次,又重新挂在那个位置,他抬头看着太阳,一点都不觉得晃眼。“我先前以为,人死的时候,一生经历过会在脑海中重现,结果什么都没有。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那是因为你死之前已经回忆过了。”
       定喃喃道:“是啊,回想过了,千千万万遍……但却不能再经历一遍。”
       他说:“那就那样吧。”
       定转而看向那道小山坡,穿透它,直接跃到海上,他又听到风在耳边呼啸,浪拍打着船身摇晃使他晕眩。他在想象,想象他父母从前在海上的情景,还想再说一些,关于他弟,关于那个孩子,关于他的父母,关于他不是苦难却悲哀的孤独的一生。
       但他又觉得足够了,就到这里吧,就那样吧。
       他从来不感到人生绝望,只是也不再有所期望了;他一生孤独,从此归于尘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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